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施霖攛掇著海市就便換上試試,海市接了衣裳,避進廂房。
濯纓的衣裳則是羽林千騎的正六位朝服,玄黑地子,繡丹紫色嘲風神獸,下襟滾青碧白三色海浪紋。濯纓只穿了身緊窄胡服,當堂披上朝服,果然合身修長,未戴武冠,只結上五色絳絡,襯著他白皙膚色高鼻深目,十分華美。
正贊嘆間,海市從廂房出來,那短袍正掐著少年纖細腰身,體格秀挑,膚色倒比濯纓還深些,光麗動人,那背上繡的蒼隼竟是活了一般的,一對銳眼似盯著人不放。
“前陣子昶王閑走到我織造坊,看見柘榴起的繡稿,硬嚷著說柘榴是照著他養(yǎng)的那只隼繡的,這件衣裳該歸他。嘿,不要說祖宗規(guī)矩不準攜鷹犬進宮,就是準了,柘榴又哪能看得見了?我好說歹說,這件繡品是用注輦國貢上的精細銅線繡成,雖然亮閃好看,卻沉重得很,又粗刺刺地扎人,武將穿著倒也罷了,萬萬配不上昶王那矜貴氣度。還是等新絲繅出來,叫柘榴繡個細軟密實活靈活現的給他送去。好一通奉承,他這才舒坦了。這位王爺啊……”施霖一面嘮叨,一面將衣裳重新折好。
海市也不好應他的話,只得笑笑罷了。帝旭至今沒有子息,唯一的皇弟昶王又浮浪奢逸,不成大器,偌大帝國,自亂離中統一起來不過十四年,倘使帝旭出個岔子,竟無人堪可繼承。
濯纓并不說什么,只是探手撫著海市后背的蒼隼,那猛禽似是就要裂帛而出,神光熠耀。
施霖微笑著說:“也不敢怠慢了大少爺,您袍子上那只嘲風也是出自柘榴手下,這丫頭為了兩位少爺的衣裳,真是下了死力,一個人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埋頭只管繡哇。”
“那可不成,累出病來怎么辦!”濯纓脫口而出。
海市轉回身去,看定了濯纓,只笑瞇瞇地不說話,直看得濯纓雪白的臉皮潮紅起來。
“小少爺明日隨軍駐防黃泉關,閑雜人等不能前去相送,這兒先給您道個吉利。二位少爺也代我向方公公帶個好,我這便告退了。”施霖羅羅嗦嗦說罷,拱拱手,轉動敦實矮胖的身軀退出門去。
夜中,海市被微寒的風激醒,睜眼望去,臥房窗扉大開,茫茫夜色中,無數燈火川流不息,勾勒出永安與永樂兩條帝都大道。
“海市,過來。”方諸穿著蒼綠唐草紋的大典朝服,自窗畔轉回頭來。海市披衣起床,走了過去,與他比肩而立。因黃泉營、成城營、武威營定例的每五年換防之期將屆,今年邊關吃緊,又各增兵三萬,共十八萬兵馬明日一早在朱雀門外受閱,本就是不夜之都的安樂京,越發(fā)喧囂了。
宮中也不安寧。禁城中遍植了楓槭諸木,每每秋到濃處,深邃青天之下,一叢一簇赤霞朱錦地燃了起來,映著玄黑粉白的宮室樓閣,靜穆中平白顯出熾烈的美�,F下是夜里,宮中盞盞琉璃提燈穿梭如織,樹影搖曳,照得紅葉繁華剔透,惟有帝旭所居金城宮一派寂寥。雖則朝臣都已起身整裝,卻也大抵知道明日的閱兵,帝旭是照例不去的了,可也難說他或許心念一轉,真要擺駕朱雀門閱兵,因而偌大安樂京中依然徹夜人馬調動,灑掃張幔,惟恐有失。
“為了天子說不準的一個念頭,竟有這么多人在奔命——可是,真是美麗。”海市嘆道。
“你也該整裝了。子時便要入營調兵往朱雀門列陣,雖然有老參將照拂,你也不可怠慢。”
海市的朝服是正八位武官服,與五重由淺至深的青紗內袍一并齊整放在床頭。她抖開最內一重煙青色內袍披上,試著將內襟絲帶交叉繞至背后。自六歲起女扮男裝,絕不要人貼身服侍,然而朝服重疊繁縟,無人幫助卻也極難穿著。
“義父……”海市為難喚道。夜風梳理她披落的及腰長發(fā),平日里那雌雄莫辨的容顏,此刻卻是娟好入骨。
。。?? …
方諸將頭偏向一側,道:“我叫濯纓來替你收拾。”
海市微微笑道:“您一向當海市是兒郎,不是紅妝。”
“縱使你十年來習武游獵,與濯纓廝打到大,到底也是個女孩。怪我將你養(yǎng)野了,待你從軍歸來,還是要好好地選個人家,為你送嫁。”
海市忍下滿眶的淚,含笑說:“義父在宮中當值時候,不也常常服侍娘娘們起居?濯纓哥哥好歹是個男子,于禮法多有不妥,還是請義父幫我罷。”
——好歹是個男子。聽在宦官耳中,怕再沒有比這更犀利嘲諷的言語了。
方諸眼中,卻仿若鏡湖冰封,不動聲色,只是繞到海市身后,為她系緊袍帶。
正是夜色深重至極的時辰,寒露節(jié)氣的涼風吹送,不知何處宮人消磨長夜,隱約彈響琵琶一聲兩聲。海市伸開雙臂,像個精巧玩偶,一任他用紗衣與錦裳將自己重重疊疊圍裹。方諸輕柔觸著她臉頰的手指,穩(wěn)健溫暖,即使是一滴灼熱沉重的淚珠直直打碎在他手上,也只是教他的雙手停了停,并無顫抖。她滿頭檀烏發(fā)絲亦被他細細挽起,罩上玄黑緞子的武官冠戴,系冠絲絳分做五色,一一在頷下結緊,最終將佩刀與鑲金狻猊腰牌懸于她腰間。那腰牌穗子上一線綴著三顆黃豆大的珠子,幽暗燈火下熒然含光,海市認得,那正是取自她幼年時侯鮫人贈予她的一斛珍珠。抿唇再轉回頭來的時候,她已分明是個勇武清俊的少年武官模樣,目光靜如寒霜,再無分毫繾綣。
方諸與濯纓送走海市,便往金城宮,預備侍侯帝旭起身。
寅時三刻,宮中傳出話來,皇上昨夜批閱奏折勞累,今日不到朱雀門閱兵。
黎明前天地如同潑墨,十八萬精兵跪地山呼萬歲,十里鉞聲鏗鏘,城頭火把連綿,甲胄起伏似暗夜海濤翻涌。旌旗引領下,大軍分部依序離開安樂京,武威營取道河西往麇關,成城營往莫紇關,黃泉營向西往黃泉關,各自換防。
行至望山隘口前,海市停下了馬。自安樂京向西望,柱天山脈綿延高峻,山脊終年積雪,形若一彎強弓,只有山脊正中這一個隘口可以翻越,猶如弓上的準星望山,正遙指著黃泉關,因此得名。
“過了這里,就再也看不見安樂京了。我十五歲第一次去黃泉營的時候,還是個小小步卒,走到這兒便哭了。”張承謙與海市并轡而行,眼望著天說道。這張承謙三十二三歲年紀,是黃泉營本營派來交接名冊糧秣的參將。
“怎么,張兄那時害怕?”海市漫聲應道。
張承謙笑出一口白牙:“哪里,終于不必在鄉(xiāng)里跟父親學殺豬,可以打仗立功,光是想想,高興得都哭了。”
宏大的都城依然自顧沉睡,晨曦中,承稷門外一帶丹楓如煙�;蛟S這便是最后一次看見帝都的紅葉。也罷,說了那般尖刻的話,縱再相見又能如何?海市自嘲地笑笑,撥轉方向,催馬一路小跑繞過隘口,將安樂京拋在山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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