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電影《封神》熱映之時——再讀奇書《封神演義》
暑期檔，正在熱映的《封神》賺足了大眾眼球。
作為電影原著，《封神演義》本來就是文學史上相當奇特的一部著作。它講述了中國歷史上非常重要的一次轉(zhuǎn)折。根據(jù)真實發(fā)生于三千年前的殷商之變改編的小說，一個龐大的神仙圖譜就此營造。
這個圖譜里蘊含著什么樣的文化意味？真正的武王伐紂又是怎么回事？它適合被影視改編嗎？今天我們怎樣來讀這一部奇書？
“封神榜”是個大IP
《封神演義》的成書，是在明代，和《西游記》差不多同時。也和《西游記》一樣，作者的身份到現(xiàn)在也很難確認，一般認為是許仲琳或陸西星。
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，這個故事流傳的時間太長了。至少在宋元的時候，就出現(xiàn)了話本《武王伐紂平話》，以后又有《列國志傳》的文本演繹，民間流傳更是難以追溯。
《封神演義》最終集腋成裘，脫胎而出。
全書共一百回，以武王伐紂、商周易代為歷史背景，講述了神仙下凡站隊“打架”的故事。
到明清時期，用現(xiàn)在的話說，“封神榜”是個大IP了。
小說一經(jīng)刊刻，便備受書坊主的青睞，各種翻刻層出不窮，流行程度不遜于《西游記》。除了小說，它還成為了戲曲和說唱藝術(shù)的“寵兒”，“火燒琵琶精”“三霄計擺黃河陣”好戲連臺。后世對《封神演義》的續(xù)寫和仿寫亦是接連不斷。不管是販夫走卒，還是官宦文士，多多少少都能說出一點《封神演義》中的橋段來。
但是，它從來沒被列入俗稱的幾大名著里。到了現(xiàn)在，更成為一本很少有人不知道，卻又很少有人會讀完的書。
原因也很簡單，就比《西游記》吧，它的文學性差得不是一星半點兒�！澳倪浮薄皸顟臁薄敖友馈薄吧旯边@些名字倒是如雷貫耳，但《封神演義》的具體情節(jié)，實在乏善可陳。遠不如《西游記》中“大鬧天宮”“三打白骨精”“智取紅孩兒”等經(jīng)典段落那么深入人心了。
《封神演義》里，充滿了大量重復的沖鋒破陣情節(jié)、貧瘠的人物內(nèi)心刻畫、扁平的人物形象塑造。
難怪魯迅批評說：“似志在于演史，而侈談神怪，什九虛造，實不過假商、周之爭，自寫幻想，較《水滸》固失之架空，方西游又遜其雄肆�！�
“二流的文筆，一流的設(shè)定”，這是眾多讀者對《封神演義》給出的評價。
這個一流的設(shè)定，就是“封神榜”。
誰定了“封神榜”
《封神演義》中創(chuàng)造出的神譜，描述了各個神仙的師承關(guān)系，人物定位，陣營分屬等，硬生生把流傳在民間的零散神話演繹成了完整的結(jié)構(gòu)。
在《封神演義》的神話體系中，世界被分為“仙界”和“人界”，他們根據(jù)修為被劃分為圣、仙、神、人四個級別。
為什么要封神？歸根結(jié)底，是由于天庭人才短缺。
無論是圣還是仙，日常生活都比較逍遙，專心修煉。相比之下，神位于仙之下一級，而且只有在死后才能成為神，負責在天庭中管理天上地下的事務(wù)。
小說中，哪吒打死龍王之子，龍王敖廣赴天庭告狀，竟被哪吒在天宮門前毆打了一番，還揭了龍鱗，足見天庭管理之混亂。為此，元始天尊與其他教主商定了“封神榜”，分封三百六十五位正神填補天庭的職位空缺。
這些神大部分來自各處名山洞府修煉的散仙，也包括人間的功臣猛將。所謂封神，其實就是天庭的一次大型“員工招聘”；封神也并非是當逍遙的云中仙，而是在天庭中“打卡”的“上班族”。
還有一個前提，被封神者必須在封神榜開啟之前死去。因此，這三百六十五人在被商定上榜的那一刻，就已經(jīng)注定了未來的死亡。
如何決定封神名單？神仙們將目光轉(zhuǎn)向人間。
人間正值商朝末期，紂王殘暴無道、荒淫無度，題詩侮辱了女媧。元始天尊掐指一算，料到殷商不久必定會覆滅，遂命令弟子下凡幫助西岐滅商。
這樣一來，自己的十二仙首得以在戰(zhàn)爭中渡劫，被殺的一方也能封神，從而解決天庭人員的缺口問題，堪稱一舉兩得。這就是封神的來龍去脈。
小說實際上將商周之戰(zhàn)戲說成了“神仙打架”，殷周之爭成了闡教和截教這兩大虛構(gòu)團體之間的斗法。
但在傳播過程，“封神”這一概念本身，它的影響力遠遠超出了這些具體的行動。它讓中國神話變得體系化，成為了中國神話的集大成者。
姜子牙這個人
在這場武王伐紂的大戰(zhàn)中，各種神魔精怪，或具千里眼，或具順風耳，或能肉翅飛行，或能隨意土遁，或有七十二變，還有十絕陣、紅沙陣、誅仙陣各種陣法，顯得光怪陸離，奇幻無比。
雖然文學性不足，但各種腦洞大開的法術(shù)和法寶賦予了人物奇異的色彩。許多經(jīng)典的人物脫穎而出，他們或仁厚、或叛逆，兼具人性和神性，給予了后世足夠的想象和再創(chuàng)作的空間。
這里面有不少人物其實是“穿越”的。學者早就考證過，像李靖、楊戩、哪吒等，他們的原型都在唐宋之際。
不過，姜子牙可是真實的商周時期的大人物。作為《封神演義》的第一主人公，他貫穿在整部小說中。
《詩經(jīng)·大雅·大明》中記載了姜尚率兵參加牧野之戰(zhàn)的情形：“牧野洋洋，檀車煌煌，駟騵彭彭。維師尚父，時維鷹揚。涼彼武王，肆伐大商，會朝清明�！笨梢�，在歷史上，姜子牙驍勇善戰(zhàn)、領(lǐng)軍有方。
第十五回“昆侖山子牙下山”，姜子牙首次出場，受師命下山，承負起扶商滅周的使命，小說的結(jié)局也以姜子牙給三界八部的眾神封神而告終。
在電影《封神》中，由演員黃渤飾演的姜子牙充滿市井氣息、幽默詼諧，與觀眾傳統(tǒng)認知里仙風道骨、斬將封神的智者形象不同，引起爭議不斷。
其實，《封神演義》中的姜子牙，確實有一段落魄時期，甚至“白首牢騷類野人”。姜子牙賣過笊籬（用竹子編織的廚具）、面粉、酒肉，挑擔子把肩頭都壓腫了，幾次做生意都血本無歸。所以，姜子牙也可以是帶著濃重煙火氣的市井老人形象。
著有《封神演義考論》的黑龍江大學文學院李亦輝認為，較之前代，《封神演義》的作者盡力剔除了之前姜子牙形象中的機智乃至狡詐的成分，努力把他塑造成一個仁厚長者的形象。他說，書中，姜子牙的仁厚主要表現(xiàn)在尊師重道、不戀富貴，有情有義、知恩圖報，濟世情懷、解人之危，忠厚仁義、慈悲為懷等方面。這是與傳統(tǒng)的強者邏輯完全不同的觀念。
也許作者認為“作為一個順應(yīng)天意民心、闡揚人間正道的代表人物，其本身應(yīng)該是一個道德上的完善者”。這在一定程度上凸顯了宋明時期強調(diào)人倫道德的時代特征，更是對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的核心要素的一次深深呼應(yīng)。
殷商之變?nèi)绾巫?/strong>
紂王和妲己，是《封神演義》中最被讀者津津樂道的一組人物。
在原著里，九尾妖狐受女媧之命蠱惑紂王，助紂為虐。紂王的昏庸和殘暴，大都出于妲己的誘惑。
真實的歷史又是如何呢？
浙江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陶磊教授說，雖然這段歷史已經(jīng)過于遙遠，很難精確地重現(xiàn)，但在僅存的歷史記錄中，能推測出紂王的能力和才智其實非常突出，沒有昏庸到“惟婦言是用”，被妲己左右的地步�？鬃拥膶W生子貢當年就講過，“君子惡居下流”。紂可能沒有那么壞，有成王敗寇的因素在起作用。
至于把歷史的重要演變歸因為“紅顏禍水”，顯然是太過簡單粗暴了。
《左傳》中說，“夏以妺喜，殷以妲己，周以褒姒，三代所由亡也。”指的就是亡國的三位“妖姬”：夏朝妹喜、商朝妲己、周朝褒姒。今天我們再看這些史料，會覺得三朝紅顏禍國的經(jīng)過驚人地相似，不免令人疑心有為亡國真正緣由擋刀脫罪之嫌。
在經(jīng)典的歷史敘述中，李亦輝認為，對后世影響最大的是儒家的解讀。
殷周鼎革所樹立的政權(quán)轉(zhuǎn)移范式，文、武、周公所開創(chuàng)的禮樂文明，以及王道仁政的政權(quán)合理性，這些都蘊含在武王伐紂的故事里。
陶磊教授則強調(diào)，殷周之變，本質(zhì)上是不同文化精神文明的交替演進。商在東，周在西。從宇宙觀，到國家模式，再到禮，以及宗法制度，東西方都表現(xiàn)出不同的內(nèi)涵。
在去年相當引人注目的、李碩所著的《翦商》中，復原了一場場駭人聽聞的商朝人祭儀式。牧野之戰(zhàn)后，周朝將殷商的血祭文化廢止抹去，拆分商人族群，分封各種諸侯國。由此，殷周之變，逐漸完成了文明的過渡。
影視劇的偏愛
《封神演義》被改編過多次，如1990年內(nèi)地版《封神榜》、2001年香港TVB版《封神榜》電視劇，再到近幾年《哪吒之魔童降世》《姜子牙》等電影。
“封神榜”年年開榜，但這次《封神》三部曲的規(guī)模，遠遠超過以往的歷次改編。
導演烏爾善表示：“從電影創(chuàng)作的角度，《封神》有最好的創(chuàng)作題材，它兼具神仙、法術(shù)的奇幻色彩和動作、戰(zhàn)爭的史詩級場景�！�
除了越來越工業(yè)化的電影投入，在各種改編中，我們其實都可以讀到不同演繹中的時代意味。
《封神演義》的一個核心概念是“天命論”，一切都由天注定了。
哪吒不小心射殺了石磯娘娘的碧云童子，石磯找太乙真人理論，太乙真人卻以“天數(shù)”敷衍石磯：童子被誤殺，主人要認命，不能追究。
就連姜子牙下山，也是受元始天尊所派：“你生來命薄，仙道難成，只可受人間之福�！苯友揽嘈匏氖�，卻成不了仙�！疤烀边@個不可違抗的鐵律讓人覺得小說內(nèi)核無情而蒼涼。
而近年來影視作品中對《封神演義》的改編，恰恰集中在了對于“天命”的反擊上。
《哪吒之魔童降世》中有一句著名臺詞，“我命由我不由天”，火爆全網(wǎng)。在電影《封神》中，姜子牙也是心系蒼生，主動請命下山。
“封神榜”由凡人掌握，讓人成為了故事的核心。借用學者李天飛先生的話說：“這次政權(quán)擴容的策劃者是成道的高級仙人，執(zhí)行者卻是一位凡人姜子牙。如果把仙人視為人類修行的最高成果的話，這似乎告訴我們，人類開始試圖介入世界秩序的維護，不再做匍匐于天神威嚴下的奴仆了�！�
雄心勃勃的電影《封神》，想將這奇特瑰麗的中國神話全景式地呈現(xiàn)在大銀幕上。雖然一下子還達不到“封神”的地步，但這種嘗試不是我們一直以來所期待的嗎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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