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21年8月的某一日,靈隱寺前,蟬鳴濃蔭。幾位穿戴不俗的游客,沿著法云弄古道西行。過靈隱寺大殿右轉(zhuǎn),一條通往北高峰的蜿蜒山道映入眼簾,他們今天的目的地,是半山腰的韜光寺。那里有一幢剛剛完工、取名“韜庵”的樓宇在等著這幾位游客,他們將在此住些日子,籌劃復(fù)興昆曲一事。
韜光與韜庵僅一字之差,同在一地,或以為韜庵是簡稱或隸屬韜光,其實韜庵是私人別墅,與佛教無關(guān)。那天的來客中,有被譽為“江南曲圣”的俞粟廬和他的兒子俞振飛。俞粟廬是上海人,號韜庵,這名號給人一種遐想,似乎冥冥中早就與韜光寺結(jié)緣。更有意思的是,新房并非俞氏所建,卻以他的號冠名,豈不怪哉!
奇巧的事情還在后面,這兩座各帶韜字的建筑,被層層疊加的歷史迷霧和白云山霧覆蓋著,等待著后人去一一撥霧見日。
“棉紗大王”的韜光情結(jié)
韜光寺歷史可以追溯到唐高宗時,“有梵僧韜光,鑿壁結(jié)廬,修道于此,此地遂以人著!表w光寺內(nèi)“有金蓮池、烹茗井,墻上有趙閱道、蘇子瞻題名”,加上宋之問與駱賓王的美麗傳聞及乾隆御題“云澄日觀”等勝跡,無疑是靈隱景區(qū)的一大亮點。
民國初年,一位名叫穆藕初的上海人常來“西湖后花園”賞景,他對韜光寺情有獨鐘。當時的寺院年久失修,已衰敗不堪。穆藕初心生感慨:“有此勝跡勝地勝景,不思有以整理之,俾成人間之盛事,烏乎可?”沉吟片刻,他對該寺住持一池法師說了:“你把山門旁一塊空地給我造房子,我為你在大殿后面造一座財神殿以旺香火,如何?”一池法師當然是求之不得。
穆藕初曾任國民政府工商部次長,他早年赴美留學(xué),學(xué)成歸國投身實業(yè),有“中國現(xiàn)代企業(yè)管理先驅(qū)”和“棉紗大王”之稱。這位上海灘闊佬做事喜歡痛快,花點錢對他來說是毛毛雨,今天既然和尚答應(yīng)了,那就馬上行動,首先是撰寫《代杭州韜光寺募捐啟》一文,號召“我滬諸大善士,酌予贊助,廣種善緣……擬于是寺大殿之東側(cè)改建新屋三幢,為游人公共休止之所,約需銀圓四千元。大殿西側(cè)尚有余地,可建房屋兩幢……同時裝金佛像,修理房屋,布施功德,靜待開愿。除東側(cè)房屋三幢,由周君與玥(穆藕初字湘玥)各捐二千元外,若再集洋萬元,則莊嚴寺屋,新建財?shù),可以一氣呵成。?span style="display:none">dUT新江南網(wǎng)|江南區(qū)域知名綜合門戶網(wǎng)
重修后的韜光寺,整個面貌已不可同日而語。在寺屋修繕的同時,穆藕初也在山門旁的空地上建起了一幢中西合璧式的別墅。
穆藕初為何這么做?原來他是個鐵桿昆曲迷,為了振興日漸頹敗的昆曲,防止昆曲藝術(shù)“將致湮滅如廣陵散”,他要為復(fù)興昆曲作保護籌劃,于是便在韜光寺旁建一座別業(yè),供昆曲同仁們拍曲唱和、避暑休養(yǎng)之用。
此屋建成后,穆藕初和昆曲同人都十分高興,把此地當作避暑拍曲的世外桃源。興之所至,穆藕初和大家還商量題字刻匾,上墻入室。取名一事,肯定講究。俞粟廬名里有廬,號中帶庵,直呼師傅之名有失禮數(shù),于是想到了師傅的號“韜庵”。
韜庵一經(jīng)落成,已然成為昆曲界的文化地標和精神符號。俞振飛是此事的親歷者,他在《穆藕初先生與昆曲》一文中記載:“先生之又筑韜庵于韜光寺側(cè),為避暑度曲之所。韜庵亦為先君子別署(墅)也。民國十年夏,先生邀集曲友登山作雅集,為觀落成,余伺先君子同往,并招老伶工沈月泉與俱,先生蓋欲求深造曲藝也。”
“韜庵”牌匾的失而復(fù)得
“韜庵”兩字是1922年6月題字刻匾的。據(jù)靈隱寺都監(jiān)繼云法師回憶:1934年時,他還只有11歲,當時住在韜光寺,看到韜庵西墻一樓入口墻門上方刻有“韜庵”兩個字,每個字大約20厘米見方。
“韜庵”木匾則懸掛于客廳之上。題匾云:“古婁俞先生韜庵,工書能文,尤精昆曲,傳葉氏正宗。年雖近耄耋,猶能出其緒余,餉遺后進。湘玥景仰先生,爰取先生之字,為斯屋之標識,俾歌詠同人,知師承之有自天雨,聞?wù)荚,或賴茲弗替云。中華民國十有一年六月,古滬穆湘玥藕初氏識!
1949年后,韜庵收歸國家有關(guān)部門管理和使用。歲月蹉跎,當年掛在客廳里的“韜庵”牌匾有一段時間不見了,但數(shù)十年之后,這塊極具歷史價值的木質(zhì)牌匾竟然又得以重見天日。
牌匾失而復(fù)得,與工書善畫,對文史頗有研究的沈立新有關(guān)。
1980年,沈先生在岳廟管理處工作,某日他在金沙港一戶居民家偶然看到洗刷衣服的洗衣板有點怪,不由走近打量,那是用一塊完整的銀杏木制成的牌匾,中間 “韜庵”二大字,一側(cè)有數(shù)行小字的落款,記敘韜庵取名過程!绊w庵”指哪個寺廟?不清楚。但這個有心人敏銳地覺察到這塊木制牌匾的文物價值。在征得戶主同意后,沈立新小心翼翼地抱回家,妥妥放在床底下保存起來。
后來,西湖邊要建造休憩小亭,牌匾又被重新利用,背面刻了“觀滄海”三字,懸掛于亭內(nèi)。等到前些年杭州西湖博物館建成,沈立新決計將“韜庵”牌匾捐贈出來,給西湖博物館作為永久藏品。此匾言簡意賅,書法精美,那飽受滄桑的模樣令人感慨萬千。
“韜庵”牌匾的失而復(fù)得,虧得遇上重視文物的沈立新,這看似偶然,其實也是必然,世上有多少巧合的事情,猶如鬼差神使一般。
韜庵,民國昆曲票友的“會所”
2023年5月4日,我們?nèi)ロw光實地考察:爬到半山腰的寺院山門之下,抬頭只見一幢壁立千仞、雄峙東南的樓房,呈“L”形,兩層四開間,典型的中西合璧式建筑,朱紅油漆,蓋小青瓦,玻璃大窗幾乎落地,窗戶上方加拱形裝飾,西式木欄桿配中式掛落、寬度約一米的狹窄陽臺……
拾級而上,在金蓮池一側(cè),找到這幢建筑的入口,門墻上方曾題“韜庵”二字,今已漫漶。入內(nèi),是齋堂,很干凈,面積三四十平方米,四五張圓形飯桌,桌旁靠背椅圍成一圈,墻上貼著“齋堂規(guī)約”。
齋堂之東的兩扇門鎖著,我們看到的,只是四開間的一小部分。齋堂南側(cè)有一轉(zhuǎn)角樓梯,各七級,樓上是僧寮,都隔成一個個房間。
穆藕初以師傅名義修筑的韜庵,是當年昆曲票友的“會所”。他們在會所里做了一件意義深遠的好事:搶救昆曲。
1920年,江南的昆曲已經(jīng)十分衰落,僅存的一個“全福班”也快停擺,昆曲界人士急了,倡議創(chuàng)辦昆曲傳習(xí)所,以求保存和發(fā)展這個劇種。辦傳習(xí)所要錢,哪里來?眾人想到財神菩薩穆藕初。穆伯華回憶:“我父親穆藕初,由張之介紹得識俞粟廬先生。既與俞先生論交,益對昆曲增強興趣……他曾于1920年夏季,約曲友多人去杭州韜光寺避暑,一邊拍曲,一邊商談為昆曲傳習(xí)所籌集經(jīng)費事!
隔年4月,穆藕初邀請俞粟廬、俞振飛父子等赴杭州韜光寺,舉辦昆曲交流活動,同時察看寺旁正在建造的“韜庵”別墅。俞粟廬在給侄兒的信中談道:“韜光山上房屋落成,刻在加漆,六月中至彼消暑也!
7月,韜庵建成,穆藕初再次邀請俞粟廬父子及江浙曲友同往。
8月,穆藕初三請俞粟廬父子等,赴韜庵共商如何振興昆曲事宜。一篇《追憶穆公創(chuàng)設(shè)昆曲傳習(xí)所之經(jīng)過》述及“穆環(huán)顧眾人,說:‘昆曲難道在我輩手中喪失?心有不甘,望各位提出建議!蛟氯又f,‘我正有意開辦昆曲傳習(xí)所,培養(yǎng)一代新人,使昆曲事業(yè)傳薪有人!侣牶簏c頭稱好,其他諸人也說此建議可行!
在眾人的努力下,昆曲傳習(xí)所于1921年 7月在蘇州正式開學(xué)。傳習(xí)所招收50多名學(xué)生。學(xué)期原定5年,結(jié)果3年就大見成效,培養(yǎng)出像“傳”字輩的周傳瑛、王傳淞等優(yōu)秀戲才,昆曲自此迎來了第二個春天。
韜庵的笛聲與竹響
韜庵雅集除了籌資創(chuàng)辦昆曲傳習(xí)所之外,更要緊的一件事在緊鑼密鼓地進行,那就是編排、創(chuàng)新瀕臨消亡的昆曲。
俞振飛《穆藕初先生與昆曲》載:“民國十年夏,先生邀集曲友登山作雅集,為觀落成,余伺先君子同往,并招老伶工沈月泉與俱,先生蓋欲求深造曲藝也!
韜庵所在之地茂林修竹,“山水下注,其聲潺潺,終年不斷,故冬溫而夏涼,雖時當盛暑,蚊蠅絕跡,晚間涼爽,可用夾被,此游人最好休止息養(yǎng)處也!蹦屡撼跤醒哿浚瑫砩剿畼,他到這洞天福地來,沒考慮“獨樂樂”,帶上了一幫昆曲票友。
但票友并非為享福而來。1921年8月的韜庵,早早晚晚笙歌婉轉(zhuǎn),絲竹管弦不絕于耳,原來他們在閉門緊張地學(xué)戲、排戲、編戲。
俞振飛說:“在那里整整一個月(俞另一說前前后后排練四個多月),穆藕初學(xué)會了《拜施·分紗》《折柳·陽關(guān)》《辭閣》,我學(xué)會了《斷橋》《游園驚夢》《跪池》三出戲的身段動作……”
從那時起,俞振飛開始振翅高飛。1922年2月,反復(fù)磨煉數(shù)月的他們,以昆曲保存社名義,發(fā)起“江浙名人大會串”,俞振飛擔綱,在上海夏令配克戲院義演三天。為昆曲傳習(xí)所籌得義金八千元。
傳習(xí)所順利開學(xué)之后,在1922年夏天,穆藕初還邀集了蘇州伶工學(xué)校(昆曲傳習(xí)所)學(xué)生到杭州韜庵別墅集中排練。那時節(jié),北高峰腰際不斷出沒年輕男女的身影,韜光寺側(cè)竹笛飄飛、曲聲悠揚,寂靜的古剎熱鬧一時,這在當年的上!渡陥蟆飞嫌羞^報道。
百年前的韜庵內(nèi),伴隨那晨鐘暮鼓之聲,這批昆曲迷穿戴整齊,甩著水袖,在吟唱“原來姹紫嫣紅開遍,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。良辰美景奈何天,賞心樂事誰家院……”
其美妙之音裊裊不絕,聞?wù)邿o不癡醉。
昆曲藝術(shù)在杭州的流風(fēng)韻響
被譽為“百戲之首”的昆曲,脫胎于浙江溫州永嘉一帶的南戲,已有六百多年歷史,西湖是昆曲的重要交流“基地”之一:如果說韜庵小樓是昆曲的畫龍點睛之“所”,那么摹煙別墅就是昆曲的西湖民“宿”,小方壺就是昆曲的望湖“樓”,梅花碑就是昆曲的蕉園詩“社”……
民國初年,不少曲家名票來杭州學(xué)戲拍曲,演繹風(fēng)流。
1920年1月,“學(xué)唱昆曲最起勁”的梅蘭芳,在南通巧遇南北聞名的“江南曲圣”俞粟廬,梅蘭芳說“遇到了他就不肯輕易放過”:已名揚天下的梅蘭芳放下身段,認認真真地學(xué)昆曲,梅俞兩家自此結(jié)下深厚的情誼。
梅蘭芳的加入,對昆曲的發(fā)展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。據(jù)資料顯示,梅氏之前去過韜光,韜庵落成后也曾去小住,畢竟那里有理想的排練場所與昆曲名家。
梅蘭芳、俞振飛后來在此基礎(chǔ)上合演兩天昆曲,首日的《游園驚夢》產(chǎn)生了轟動效應(yīng)。時至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,兩位藝術(shù)家又在杭州的東坡劇院連續(xù)登臺合演昆曲,成為一段曲界佳話。
俞平伯也去過韜庵,他是資深的昆曲票友, 并和同鄉(xiāng)、昆曲世家俞栗廬、俞振飛父子有著深厚交情。據(jù)他的《癸酉年南歸日記》記載, 1933年曾在杭州小住19天,不僅和來杭演出的俞振飛拍過曲,還和勾留杭州的兩個表兄弟兼大小舅佬許寶駒、許寶騄拍曲,并看俞振飛演出。俞平伯覺得俞振飛的笛子吹得實在太美妙,怕分神,僅度了《折柳》中一曲“寄生草”后,便撇下鼓板做聽眾了。
據(jù)俞平伯所言,那時候杭州看戲的場所以葛蔭山莊為佳,山莊“位于北山街103號,園中有小軒三五處,可望湖品茗、彈琴度曲”。俞平伯是10月3日到葛蔭山莊看昆曲演出的,白天演出《群英會》和《奇雙會》(俞振飛主演),晚上演出《醉酒》和《烏龍院》。
俞平伯和家人看得津津有味,“歸寓入睡,近四時矣!
10月4日恰逢中秋佳節(jié),天陰晦有雨,葛蔭山莊舉行中秋“公!保崞讲蛙嚽巴。受節(jié)日慶祝氣氛感染,那天他也上臺唱曲,先唱《拾畫》,后又唱《驚夢》和《折柳》,他在日記里記道:“是日歸寓略早,而入睡仍遲!
到了1959年10月3日,仍然積極推廣昆曲的俞平伯帶領(lǐng)著北京昆曲研習(xí)社,在北京長安戲院,首次公演他花費三年時間改編而成的全本《牡丹亭》,驚艷四座。
2001年5月18日,昆曲入選聯(lián)合國首批“人類口頭和非物質(zhì)遺產(chǎn)代表作”。浙江京昆藝術(shù)中心(昆劇團)年年于此日舉行“5·18傳承演出季”,“傳、世、盛、秀、萬、代”六代昆曲人依舊在高舉“將傳承進行到底”的大旗。
2020年,《十五貫》入選文化和旅游部“百年百部”傳統(tǒng)精品復(fù)排計劃首位。
昆曲之魅力也可以從錢法成的故事中窺見,他曾任浙江省文化廳廳長。1954年,他到杭州東坡劇院觀看昆曲折子戲,那次連演了5日5夜,他看后“真正領(lǐng)悟到了什么是中國戲曲的精美與國粹”,遂向時任浙江省文化局局長的黃源遞交自愿去民間劇團的請調(diào)報告,到“國風(fēng)”昆蘇劇團去報到。去了之后,他與劇團演職員一同生活,一同排戲,成為一名年富力強精通專業(yè)的劇務(wù)指導(dǎo)員。
后來錢法成率領(lǐng)劇團赴京演出一炮打響的昆曲《十五貫》,吸引了毛澤東、劉少奇、周恩來等中央領(lǐng)導(dǎo)同志的觀看和贊賞,連演幾十場,時人無不嘖嘖稱奇,被譽為“一出戲救活了一個劇種”。
昆曲界這樣的事跡雖然無法一一列舉,但我們可以記住這些名字:田漢、梅蘭芳、丁玲、袁牧之、沙文漢、黃源、鄭伯永、周傳瑛、王傳淞、朱國梁,陳靜、汪世瑜、白先勇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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