遲到40年的團圓
新華社北京2月22日電 2月22日,《新華每日電訊》發(fā)表題為《遲到40年的團圓》的報道。
剛剛過去的春節(jié)，是46歲的劉永旺記憶中鞭炮放得最多的一次。自回到四川綿陽市三臺縣的家那天起，煙花和爆竹就沒有停過。不止是為了慶祝新年，更為了慶祝丟了40年的游子回家。
大年三十，家里的年飯大清早就開席了。按照當?shù)亓晳T，清晨8點全家人就圍坐在一起，杯里斟滿白酒。那天，他陪父親和姐夫喝得很盡興。
這是這個家40年來第一次整整齊齊過年。大年初二是父親75歲的生日，老人感慨，活到今天，這輩子不再有遺憾。
2月2日，蔣光德（前左二）、李秀華（前右二）夫婦、女兒蔣見香（前右一）和兒子劉永旺（原名蔣火林）（前左一）在家中吃壩壩宴慶祝一家人團聚，劉永旺給母親夾菜。組圖均由新華社記者 沈伯韓 攝
丟失
時光倒轉(zhuǎn)回40年前，四川省綿陽市三臺縣金石鄉(xiāng)（現(xiàn)金石鎮(zhèn)）金石村，蔣光德、李秀華夫婦養(yǎng)育著一雙兒女，日子雖不富裕卻其樂融融。
姐姐蔣見香懂事、勤快，像一個小大人。媽媽忙的時候她就像一個小家長，把弟弟蔣火林帶在身邊照顧。
他們的家離鄉(xiāng)上的集市不遠，調(diào)皮的蔣火林常和小伙伴跑去玩，但是一到飯點準能按時回家。姐姐會抓著他的小手，仔細地擦干凈。
1984年11月8日，一個尋常的趕集天。頭天剛過了立冬，位于四川盆地北部的三臺縣天氣已經(jīng)很冷。為了慶祝姐姐14歲的生日，家里特地多備了一道回鍋肉。
集鎮(zhèn)上的郵局正在搞修建，父親蔣光德一大早就出門干活了。母親李秀華拎著家中老母雞下的蛋，打算去集鎮(zhèn)上賣掉。剛走出家門不久，就遇到了獨自玩耍的6歲兒子。“快點回去了，姐姐今天要炒回鍋肉。”母親催促道。兒子卻不愿意。母親想著他平時都在那一帶玩，人很機靈，便沒強迫。
下工后的父親也在路上遇見了兒子，叫他一起回家，兒子卻堅持要去集市上找媽媽。那條鄉(xiāng)間小路上的小小身影，成為之后40年里父母對他最后的記憶。
傍晚，李秀華回家說沒有見到兒子。等到晚上，他也沒有回家，找遍了親戚家也不見蹤影。
蔣見香早就炒好的回鍋肉熱了又涼，終究沒有等回弟弟。
失魂落魄的家人報了警，也發(fā)動了親戚和左鄰右舍四處尋找，但蔣火林如人間蒸發(fā)了一般。
從此過年成了一道坎。多少個大年三十，別人家團圓熱鬧，蔣家卻冷冷清清。一些流言蜚語更是深深刺痛著夫妻倆的心。
對于蔣見香來說，她的生日從弟弟丟失的那天起就結(jié)束了。40年來，每當這天來臨，她的心就像被刀又割了一次。
“我們感情很好，可是那時我也太小了，不知道去哪里找他，就像無頭蒼蠅一樣……”她騎著自行車四處找，直到再也蹬不動；她踩著一雙布鞋，走到鞋被黃泥粘滿，邁不開步子；她見人就問，沒有絲毫線索……
回到校園，弟弟的丟失讓她無心再念書，只想著下課能繼續(xù)找弟弟。初中畢業(yè)后，她輾轉(zhuǎn)多地打工，每到一處就四處打聽被拐賣到當?shù)氐哪泻⒌南�。這些年她命運坎坷，曾遠嫁河北邯鄲，生下三個孩子，最終婚姻黯然收場。
她并不知道，那些年里，弟弟就在離她僅200多公里的地方。
希望
劉永旺一直知道自己不是河北人。
他隱隱記得，熱鬧的集市上，一個男人將他帶走，稀里糊涂地就到了后來生活的地方。
他在衡水農(nóng)村一戶姓劉的人家長大，名字成了劉永旺。養(yǎng)父母家有兩個妹妹，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，家人都對他不錯。
他一直記得生父的名字，也記得疼愛自己的生母和姐姐。但隨著時間的推移，記憶變得越來越模糊。
長大后，他矮小的個頭在高大的同伴中顯得很獨特。“有鄰居告訴我，說我是四川人。”多年來，他悄悄保守著這個秘密，從沒有問過養(yǎng)父母，不愿意在他們面前捅破這層窗戶紙。
初中畢業(yè)后，因為成績偏科，劉永旺沒有繼續(xù)學業(yè)。16歲那年他便開始闖蕩社會。在飯店打過工，在郵局干過后勤，修過手機。2004年，他結(jié)婚有了孩子，不久之后養(yǎng)母去世。“那時候我意識到，自己的親生父母可能年紀也大了，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見到。”
但尋親對他來說，是個遙遠的夢。“人海茫茫，我去哪里找？我該怎么找？”
直到2011年，一位志愿者讓他看到了希望。
那年劉永旺和一位老鄉(xiāng)在北京做服裝生意。一次偶然機會，聽說了“寶貝回家”公益組織，他立即上網(wǎng)登記了信息。不久后，一位網(wǎng)名叫“云谷”的志愿者聯(lián)系到他。
因為“云谷”的出現(xiàn)，他終于有了尋親的頭緒——先去公安機關(guān)采集生物樣本，入庫，等待……“她說很多人都是這樣找回了父母，讓我看到了希望。”
入庫之后，除了等待，似乎也沒有更多能做的事情。生活需要打拼，家庭需要經(jīng)營。尋親，似乎是忙碌生活之外的一件奢侈品，卻又是劉永旺心中不可或缺的必需品。這個過程很漫長，好在有志愿者的陪伴和許多有著類似經(jīng)歷的同伴相互打氣。
“我們之間有個默契，只要誰找到親人了，能去的人都會到現(xiàn)場見證，分享他們的幸福時刻，也希望沾沾喜氣，早日找到自己的父母。”劉永旺說。
2015年，劉永旺到四川廣安見證一位尋親者的團圓時刻，認識了廣安的志愿者劉偉。通過劉偉，他了解到綿陽市有一位尋親的老人，名字的發(fā)音和他父親相似。根據(jù)志愿者提供的線索，綿陽三臺縣有很多姓蔣的人家。在劉永旺的記憶里，他的生父要么姓蔣，要么姓江。
一位綿陽的志愿者開車將他從廣安接到了三臺縣。然而遺憾的是，他們沒有找到那位尋親的老人。“我拿錢給那位志愿者，他卻說什么都不收。”
失望的劉永旺當時并不知道，這一次尋親，將他帶到了離家只有20多公里的地方。
他也不知道，就在這一年，姐姐和父母曾經(jīng)為了找他，到過成都。他們聽人說成都有一個跟兒子年紀相仿的男子也在尋親，模樣和家人還頗為相似。但是雙方采血之后沒有比對成功。那一次比對是在一家民間鑒定機構(gòu)進行，生物樣本信息沒有進入全國打拐DNA數(shù)據(jù)庫。
對于劉永旺來說，尋親的過程雖然揪心，但這一路遇到的人卻很溫暖。
2011年認識的“云谷”，十多年來一直都在幫他找親人。他們從沒有見過面，他也不知道“云谷”的模樣，對她的了解僅限于QQ上簡要的個人介紹——“女，居住廣東深圳”。“她的聲音聽上去比我大一些，我一直叫她‘云谷’大姐。”
2017年，劉永旺來到成都做服裝生意。相信自己是四川人的他，希望在這里等到一些好消息。
團圓
綿陽三臺縣的家人也沒有放棄。
十多年前，蔣見香離開了河北邯鄲回到老家，與踏實、能干的尹顯濤重組了家庭。
尹顯濤性格溫和、能吃苦，是當?shù)氐酿B(yǎng)牛大戶，他對蔣見香一家更是無微不至。隨著岳父母年紀越來越大，他把二老接到了家里照顧。多年來，為了妻子和岳父母的心愿，他一直想方設(shè)法尋找素未謀面的小舅子。
20世紀八九十年代，綿陽農(nóng)村曾是人口拐賣案件的高發(fā)地。近年來，隨著公安部“團圓行動”的開展，大量被拐兒童找回了自己的家人。綿陽市公安局一位名叫胡祥雨的反拐民警，工作細致、深入，深得尋親家庭的信賴。
2021年，綿陽市公安局在刑偵支隊設(shè)立了以他名字命名的“胡祥雨工作室”，組織警力專門開展打拐尋親工作。工作室成立后，幾乎每周都會有喜訊傳來。
2023年10月底，尹顯濤通過“平安綿陽”微信公眾號向“胡祥雨工作室”求助。很快民警就通知了蔣光德、李秀華夫婦到三臺縣新魯派出所采集生物樣本，并就當年孩子失蹤情況以及可能被拐賣的方向進行了深入分析。
“父母與失散子女之間，只有一滴血的距離。雙方生物樣本入庫是尋親的關(guān)鍵。但遺憾的是，依然有很多人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沒有采集生物樣本。”胡祥雨說。
隨著蔣光德夫妻采血完成，生物信息進入全國公安打拐DNA數(shù)據(jù)庫，海量數(shù)據(jù)的盲比就此悄然進行。
一周后，系統(tǒng)傳來令人振奮的消息——蔣光德夫婦與劉永旺的生物信息比中了13個基因座，疑似具有親緣關(guān)系。“劉永旺采血的時間比較久遠，當時的技術(shù)對樣本的信息分析不夠全面，需要進一步采血。”胡祥雨說。
很快雙方再次采集生物樣本，經(jīng)過進一步調(diào)查和二次DNA親緣關(guān)系鑒定復(fù)核，2024年1月20日，全國公安機關(guān)打拐系統(tǒng)確認：四川綿陽人蔣光德、李秀華與河北省衡水人劉永旺符合三聯(lián)體親緣關(guān)系遺傳標記，具有生物學遺傳關(guān)系。
得知消息的劉永旺大哭了一場，他第一時間把好消息告訴了“云谷”，也告訴了這一路幫助他的所有志愿者。“沒有他們，我永遠走不到今天。”他說。
2月2日上午，正值小年，三臺縣新魯派出所里，在民警的見證下，分離40年的骨肉終于團聚。
在家人簇擁下，游子終于踏上回家的路。姐夫把迎接親人回家的鞭炮從村口放到了家門口，煙花、禮炮齊鳴，17桌“壩壩宴”坐滿前來道賀的父老鄉(xiāng)親。
2月2日，蔣光德（前左二）、李秀華（前右二）夫婦和女兒蔣見香（前右三）陪著兒子劉永旺（原名蔣火林）（前左三）回家。
姐姐緊緊抓著弟弟的手，笑一陣，哭一會，抱了又抱。家里的二樓專門布置了一間新房，張燈結(jié)彩，如同娶新媳婦兒一般。
找回名字的蔣火林輕輕梳著母親的頭發(fā)，當年的一頭青絲早已被無數(shù)個思念的日子染白。
母親輕輕撫摸著兒子鼻尖上的一顆小痣，喃喃地說：“就是這顆，沒錯，沒錯……”身邊的胡祥雨樂了：“老人家，要相信DNA哦！”
2月2日，在四川省綿陽市三臺縣新魯派出所，李秀華（左）撫摸兒子劉永旺（原名蔣火林）鼻子上的疤痕，那是兒子獨有的印記。
親情
與家人團聚之后，劉永旺又回歸到日常的忙碌里。“找到親人，心里不再有任何遺憾，多年的大石頭也放下了。”
自2021年7月工作室成立，這是胡祥雨幫助團圓的第539個家庭。這些年，他見證了太多的人間悲歡，肩上的重擔卻一點都沒有減輕。“還有相當數(shù)量的家庭沒有找到親人，這些遺憾一天不彌補，我們就一天松不下這口氣。”他說。
從警生涯中，他見證過太多堅持尋找、最終圓夢的喜悅時刻，也經(jīng)歷過一些孩子明知自己身世，卻不愿采集生物信息的無奈。
劉永旺從未猶豫過尋親，但他也怕傷害自己的收養(yǎng)家庭。
大年二十九，姐姐和姐夫?qū)３痰匠啥及阉踊厝_縣過年。長大成人后，不回河北過年的次數(shù)寥寥可數(shù)，這次他沒有告訴養(yǎng)父真實的原因。
“多年來，我的身世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，但沒有人愿意去捅破那層窗戶紙。”他說，“這一次尋親成功，很多人都關(guān)注到了，他們要是看到，也就順其自然吧。”
一邊是親生父母，一邊是多年養(yǎng)育自己的養(yǎng)父，對劉永旺來說兩邊都是親情。
大年三十那天，他給養(yǎng)父打了個電話。“他囑咐我愛惜身體，工作不要太勞累。這些年他一直都挺理解我的。”他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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