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們與父輩母輩
前些日子和友人通話，忽然談起我們的父母輩。顯然是因為我們正悵惘著未來的求學和就業(yè)問題，而我們的父母輩在相似的年紀，已早早投身某某某某單位，不止一位朋友和我講到自己的母親因獲得“三十年老員工”一類的表彰而興高采烈。如今看老照片，風華正茂，一張張和我同樣稚嫩的臉，卻也從不怯場。我和朋友們的變化真夠同步，以往如果談到父母，多半埋怨他們又做了什么不近情理的事或思想保守，所謂的“原生家庭”問題；但長到這樣的年紀，不得不感受我們身處奔涌洪流的同一艘小船。年齡穿梭時代，我們回望他們的八九十年代，索求一抹光暈；時代又催化年齡，我們被驅動著提前經(jīng)歷太多（甚至能感受到二十多歲的身體與十來歲時的差別，仿若他們感受到五十多歲與四十來歲的差別），懵懵懂懂浮浮沉沉，也許人一生中的大部分時光都將處在既不純真亦不成熟的中間態(tài)吧。
讀九州出版社新書《除非我們親歷》，覺得這標題和“我們在此相遇”一樣有力。我其實快忘了作者，小學、初中、高中時皆讀過些細碎文字，前陣子法蘭克福書展，貪圖便宜買了本散文集，才又讀到他的一篇《我的畫室》，有些舊情緒涌上來了。這本新書是悼文合集，太年輕時與之擦身而過的死亡沒有太大沖擊力，這幾年，周遭傳來的也好、資訊里讀到的也罷，總歸能稱作“見證”了，可惜沒少見證地球上的災難、死亡、沖突，難免悲傷。集子里有一篇《回想賀友直老師 兼及永逝的連環(huán)畫時代》，講那個年代方寸之間野心勃勃的創(chuàng)作和敘事，猛地憶起不知何時在老家消失的舊書店，以往還可以從里面扛回成箱的連環(huán)畫。連環(huán)畫其實已不是我、或者我們這代人的愛好，只是爸爸年輕時愛看，估計覺得那時的我也會愛看，家中藏量還真不小。那些連環(huán)畫我自然沒有一一看完，只記得前些年，在上述的“和解”發(fā)生前，我喜歡在老家行微小的“禁忌”之事，譬如在九十九冊《聊齋》連環(huán)畫中，翻出那隱晦卻驚世駭俗的《封三娘》。
上月讀《翻譯偵探事務所》，那些被歲月淘洗而七拼八湊、七零八落的老譯本，令我想起老家的書房。夏天回去，因試著喝了點酒，日日在熱潮里欲昏欲睡，栽進茶房躺椅里，就這樣讀了昆德拉最早的《不朽》中譯本。雖由英文轉譯而來，對照之下卻比任何其他譯本都好，于是我又在那樣的字句里醒酒，讀到心里清明，讀到夜深曇花開。（也是上月才知道，老家小城也有所謂的“藝術駐地計劃”了，那些新潮的活動，譬如共讀卡爾維諾《看不見的城市》后城中漫步，一時令我恍惚。）那書房里秘密眾多，我后來在里面看到成柜的商務印書館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，極為震驚，爸爸說那時無需愁吃愁住，工資到手全拿去買書。分配工作與房子——這便是那個與朋友閑聊時，時不時會提起的現(xiàn)實話題了。在可預見的將來，我們會提著兩只限重二十三公斤的行李箱輾轉各處，熟悉種種租房求職網(wǎng)站，為一張電費單心煩意亂。我有時樂觀，至少是強作樂觀，反駁道，可如果生在那個年代，你沒過幾年就必須結婚生子了�。挥讶苏{皮地笑，說那我就穿回我媽身上然后把我爸甩掉啊。
近來忙碌，卻意外地寫了很多東西。在歐洲見到很多作家，亦明了很重要的事情：他們并不天才，他們?yōu)榱藢懽�，奉還生命（或為了奉還生命寫作）。虛構的能力并不構成那么大的問題，沒有什么憑空長出來，金愛爛那篇叫我痛哭的《刀痕》，媽媽一讀完便說：她家肯定開面店，而后來也確實在她的自述中求證了。我與之面對面的那些女性，聲音或許比主持人，翻譯、在場所有讀者都輕，難掩倦容，甚至病容，卻以血肉之軀暴露了最深處的自己、爬梳了最殘酷的歷史。若好奇她們何苦寫作，打開扉頁，赫然四個大字：“獻給父親”。那是她們某時某刻最渴望處理的議題，父輩被什么噤聲，為何隱忍，她們又如何自大或耽溺而對父輩的經(jīng)歷無知無覺。而看著她們走過各自時代的我，腦中最鮮明的感觸卻是：她們是媽媽的同代人，身體和心靈都生過病，頑韌地生活寫作，養(yǎng)育著和我年紀相仿的子女�！矮I給父親”不夠滿足我，我想寫點什么，獻給母親，這不是女性主義理論在叫囂，理論之前，我亦有我的血肉之軀。
沒有人能夠替我書寫我的時代，我的父母輩和祖父母輩，我的愛與友誼，我的性別，我的家國，我的游歷。而為了書寫這一切，我必須親近我的時代，我的父母輩和祖父母輩，我的愛與友誼，我的性別，我的家國，我的游歷。我也必須用我的身體，共擔那些病與老，掙扎與奮發(fā)，孤獨與絕望。兜兜轉轉，我明白此事，在尚不明白未來往何處去的今日，這些念頭多么像護身符。今天是媽媽的生日，這篇文字的第一段并不是因她生日所寫，但留在這里，或許適合。人生是功課，我還需要用很久去學習如何做一個女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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