尋找“平江官窯”
□張文獻
3月2日，蘇州市文物局、相城區(qū)人民政府召開新聞發(fā)布會，宣布元和塘古窯址群是宋代“平江官窯”所在地。這是蘇州考古界的一次重大發(fā)現(xiàn)，也是蘇州地域文明探源的一次重要收獲，為江南文化烙上了濃厚的蘇州記憶。
那么“平江官窯”緣起在哪里?為什么總是讓國內(nèi)一些古陶瓷專家念念不忘。緣起是宋禮部太常寺編纂的《中興禮書》一書。該書卷九《郊祀祭器》記載：“(紹興十三年，即1143)四月二十九日，禮部太常寺言，勘會國朝祖宗故事，遇大禮其所用祭器并依三禮圖用竹木制造，至宣和年做博古圖，改造新成禮器，內(nèi)簠簋尊罍爵坫豆盥洗用銅鑄造，余用竹木，今來若并仿博古圖樣制改造，內(nèi)銅器九千二百余件，竹木一千余件。其銅用三萬余。若更制造準備值兩祭器，委是功力浩大，竊慮制造不及，今看詳欲乞先次圓壇上正配四位合用陶器，并今來所添從祀爵坫并依新成禮器仿博古圖，內(nèi)陶器下平江府燒變，銅爵坫令建康府鑄，其竹木祭器令臨安府制造。”
眾所周知，這次郊祭是南宋王朝最為隆重的一次。早在紹興十二年(1142)八月,宋高宗親自到浙江臨平迎回生母韋太后以及徽宗梓宮以后，宋金關系徹底緩和，臣僚們提出了“來歲舉行郊天之禮”的建議。針對這次郊祭的一系列重大措施，趙構朝廷作了精心的準備，其中平江府便承擔燒制這批陶禮器。它應當是根據(jù)內(nèi)府提供的《博古圖》《三禮圖》而制作的，來不得半點馬虎。正是因為有了這次記載，國內(nèi)許多專家便開始關注平江府官窯。嚴格意義上來講，是平江府督燒的平江官窯，它燒制的歷史估計不會太長，或者說，僅僅是為了配合這次郊祭，而專門召集一批工匠臨時燒制的御窯。
根據(jù)歷史文獻中的記述和多年關注，我寫了一篇短文《對“平江官窯”的一點認識》發(fā)表在2008年11月5日的《中國文物報》上，之后，遇到一些同好師友總會聊上幾句�？嘤诟G址一直未被發(fā)現(xiàn)，十多年來，我一直關注著“平江官窯”的相關信息。
記得，有一次與吳中區(qū)原區(qū)委書記秦興元同志聊天時，聽他講起蘇州西部幾個帶“窯”字的自然村莊。他說除光福鎮(zhèn)的窯上村，還有東渚窯墩和通安金墅港口的北窯村。后來我翻閱了一些地方資料，著重尋找窯上村、窯墩的史料，漸漸感到這幾個地方與古窯址還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(lián)。
光福窯上村位于太湖之濱，十多年前，我曾聽一位當?shù)氐睦先酥v起二十多年前他幫一家人家造房子時發(fā)現(xiàn)過一座窯址。我還專程開車到窯上村找到那位老人，在他的帶領下找到了那個曾經(jīng)發(fā)現(xiàn)窯址的地方。老人說當時是為了造房子挖墻基，挖的地方以前還有一座牌坊，窯址是在牌坊的石礎基下發(fā)現(xiàn)的。遺憾的是，整個窯基如今被蓋上了房子，四周的閑地也統(tǒng)統(tǒng)澆鋪了水泥地。我在附近尋找了許久未能發(fā)現(xiàn)一些瓷片和窯具等與窯址有關的蛛絲馬跡，只是在房子后面十多米的地方，一個古老的石碼頭卻顯出了曾經(jīng)的輝煌。據(jù)清《光福諸山記》：“西磧山北麓為窯上村，舊有內(nèi)窯、外窯。多果木，枇杷尤夥，居民百余家，有小丘曰熨斗柄，長百余丈，斗入湖中，唐寅為繪圖，題曰‘黃茅小景’，并系以詩，文徵明、祝允明、張靈諸人皆有和作。”唐寅的《為邱舜咨畫熨斗柄圖詩》中有一句“地爐通紅瓶酒熱”，句中的“地爐通紅”是否指窯爐?也無從考證了，但內(nèi)窯、外窯，肯定與窯址有著關聯(lián)。
東渚窯墩遺址位于陽山附近。陽山，一名余杭山�！对浇^書》：“秦余杭山者，越王棲吳王夫差山也。”《吳地記》：“山有白土如玉光潤，吳人取以充貢，號石脂，亦曰白堊。”舊《府志》云：“蘇州土貢有赤白二色，或即以白堊當白石脂，以紅紫者當赤石脂。”白石脂即高嶺土，中國高嶺土公司的總部就在陽山。南宋時范成大寫了一首《觀土人取白墡》的詩：“銀須玉璞紫金精，犯難窮探變有名。白堊區(qū)區(qū)土同價，吳儂何事變輕生。”
從古窯址燒制的條件來看，以上幾個地方都是適合燒窯的：依山傍水，瓷土資源，燃料充足，水上交通要道太湖近在眼前。
2009年，我與幾位考古學者在太湖邊東山嶺下村發(fā)現(xiàn)一座古窯址，但與“平江官窯”燒制的年代不同。
到2010年，蘇州市考古研究所對石湖謝家墳土墩進行搶救考古發(fā)掘時，在元代朱道寧墓中出土了3件仿青銅禮器紋飾的紅陶器，兩瓶一爐。當?shù)谝淮挝铱吹饺绱司赖姆虑嚆~器陶瓶爐時，突然意識到，這是典型的宋器，會不會就是當年“平江官窯”的產(chǎn)品?盡管，它們出土于元代的墓中，但在元墓中出現(xiàn)宋器，說明墓主人生前對宋器的喜歡，如甘肅漳縣元代汪世顯家族墓中，就出土了一件南宋官窯粉青釉多棱直頸瓶。
2020年，我參與編撰《湖山風雅頌：文化遺產(chǎn)卷》時，便把石湖謝家墳出土的3件仿青銅器陶瓶爐收錄其中。2021年，我個人編著的《宋元陶瓷筆記》時，增加了“平江官窯”的條目：
平江官窯最早可見于《中興禮書》卷九《郊祀祭器》記載，南宋紹興十三年(1143)內(nèi)府提供博古圖，令平江府按圖燒造陶器。由于當時真正意義上的南宋官窯還未燒制，因此，此次為郊祀在平江府燒造的陶祭器被學界稱為“平江官窯”。
其間，也與幾位考古學者探討過，當年平江府燒制的可能是一批陶質祭器。理由是平江府有燒制陶器的傳統(tǒng)，如陳元靚《歲時廣記》卷二六：“磨喝樂，南人目為巧兒，今行在中瓦子后市街眾安橋，賣磨最為旺盛，惟蘇州極巧，為天下第一。”如1976年鎮(zhèn)江五條街駱駝嶺宋代遺址出土的一組紅陶泥塑童子，這組泥塑造型各異，或抄手旁觀，或抵足而坐，或躍躍欲試，或匍匐向前，或倒地仰臥，將兒童的天真、幼稚、可愛，表現(xiàn)得惟妙惟肖。這些泥塑童子身后有“吳郡包成祖”“平江包成祖”“平江孫榮”等楷書陰文戳記。“吳郡”“平江”均為宋代蘇州的別稱，包成祖、孫榮應為捏塑名匠。還有，杭州建設工地出土的磨喝樂，有“平江謝興祖塑”等印文。可見，宋代平江府生產(chǎn)的磨喝樂是廣受歡迎的。
因此，《郊祀祭器》所說的“內(nèi)陶器下平江府燒變”，可能就是陶制品。
功夫不負考古人。2月20日，蘇州考古研究所所長程義在陸墓工作站的庫房中發(fā)了一組仿青銅器紋飾陶片的圖片給我，當時，我心頭一驚，忙打電話給他，問什么地方出土的?他說，出土了多年，最近在整理時，才發(fā)現(xiàn)了這批仿青銅器紋飾的陶器非同一般。
3月2日，有幸應邀出席元和塘古窯考古遺址文化價值與保護規(guī)則專家咨詢會。上午在考古隊領隊劉芳芳博士的引領下，全國二十余位專家學者考察了窯址現(xiàn)場，參觀了窯址出土文物庫房，下午進行了學術咨詢論證會。針對窯址灰坑中出土的宋代仿青銅器紋飾的陶器、制作模具、燒制墊圈等，結合歷史文獻中的記載以及江浙地區(qū)宋墓、考古工地出土的同時期同類仿青銅器陶器等，認為元和塘古窯址群應該就是宋代“平江官窯”燒制的所在地。
至此，一場讓我尋找了20多年的“平江官窯”之謎，終于塵埃落定。然而，對于“平江官窯”的研究和傳承，才剛剛拉開序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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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墓窯業(yè)(元和塘窯址)的宋代文獻
范成大《吳郡志》三十九卷：吳孫王墓，在盤門外三里。政和間，村民發(fā)墓磚，皆作篆隸，為“萬歲永藏”之文。得金玉瑰異之器甚多。有東西銀杯，初若燦花，良久化為腐土。又得金搔頭十數(shù)枚，金握臂二，皆如新。并瓦熏爐一枚，與近世陸墓所燒，略相似。
注：范成大(1126-1193)，字至能，號石湖居士，平江府吳縣人。
藤宬《吳孫王墓記》：吳孫王墓，在盤門外三里，政和間，村民發(fā)墓磚，皆作篆隸，為“萬歳永藏”之文，得金玉瑰異之噐甚多，有東西銀杯，初若燦花，良久化為腐土。又得金搔頭十數(shù)枚，金握臂二，皆如新。并瓦薫爐一枚，而近世陸墓所燒，略相似。
注：藤宬(1153-1218)，字季度，平江府吳縣人。
閶門初泛二十四韻
□范成大
竟日窯煙直，中流塔影橫。
數(shù)帆殘照滿，一笛暮江平。
注：從《閶門初泛二十四韻》的前后詩文看，范成大是從閶門泛舟到楓橋，望虎丘時，看到的是城北陸墓窯煙與虎丘塔影交相輝映。
陸墓寺
□萬俟紹之
距城才五里，野景自蕭然。
塘水清環(huán)寺，窯煙黑翳天。
市多沽酒旅，橋列賣魚船。
欲酹宣公塚，淵陵幾變遷。
注：萬俟紹之，南宋中葉人，字子紹，號郢莊，與同時期的葉適、方洪等相交，原湖北江陵人，后寓居常熟，常經(jīng)過元和塘往來蘇州、常熟之間，看到兩岸陸墓窯業(yè)的盛景，著有《郢莊吟藁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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